窄小的玻璃窗下透着悠悠的月光,屋内是温柔而又浑黄的冉灯。老人握着一把楔刀,桌边放着一根杆状槐木。他专注地雕刻着,时而又停下来摩挲着,细琢着。眼中满是宠爱。被扬起的木碎屑,浮在空气里,灯光照耀其上,像金色的沙尘般飘摇着。以前总是她描摹,他照刻,曼妙的身子和秀奈的娟容,他真想把她刻在心底。对老人来说,这是一种记忆的味道,想到这里,老人不禁地啧啧一声……
1953年。
从这条铺满乳白色鹅卵石的小道出去,是小镇口的邮局,笼罩在那片温情的橙色橘灯中。驿站前的收信员百无聊赖地收览着镇上百姓的一举一动。整个小镇都好像被温暖点染了般,充斥着凤桃浆热茶和芭木汁的香气。但其中的一位少年并不关心路上的风景,他眼里此刻只有小道的尽头,尽头里火车上的她。
“已经好久没有信来了”
尽管如此,少年还是日复一日地来到邮局,拨开摊躺在绿色盆栽旁边的那堆旧报纸,看看是不是有些被遗忘的信件夹在其中。他就像那失群的鹤鸟,日夜盼望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。
不知什么时候,少年与她之间的交流只剩下信件这一种形式。也许是小小的信曳承担不起那么厚重的爱吧。那日日夜夜少年的思念,如同夕阳下潮涨的海水般亦进亦退,最后带走了更浓郁的分量。如何飞舞着期冀的心情,又如何光华着逝去的流年,再如何摇曳着栖栖而坠的梦……
而这回,她写信来,许诺他一定会来。近日来那邮局里唯一的信呐,怂恿着他内心无数的感动,喷薄而出。
他已经等了好久,默默地站在那里,不管周围路过的人眼中那不解的神色,不顾滑过面颊的初冬的寒风,就是这样凝望着远方,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缓慢了下来,消失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里。少年的表情看起来极为忧郁,却同时又呈现出一种混沌的向往,双眸翻涌着夕阳下逐渐暗淡的光线。
压抑的寂静里,突然传来一丝声响,沉闷却轻微,仿佛血液在逼仄的血管里奔流时的汩汩声。沉寂中突然传来一声长鸣,那是火车到来的号角。一身红皮的蒸汽车带着雾洁的白气成为一股洪流,拨乱了他蠢蠢欲动的内心。他伸长了脖子想看的更远,可一会儿又低下头兀自徘徊。紧蹙的眉头间竟是说不尽的激动。活泼了的心,突然焕发的生命,模糊的肯定,自我的释放,都在一瞬间有了曙光。一念之间,烟雨濛濛。
“她终于要来了吗?”
紧张中总还是夹杂了些许期待,胸中翻涌的气血似乎难以提供足够的勇气。
“结果究竟怎样?”
脑海中此刻突然乱了起来,索味的想法充斥着他的大脑,无数种思想中伴随着火车拉闸的仿佛锋利铁钉划过玻璃的尖锐声,涌动出来。相逢,不是恨晚,便是恨早。这姗姗来迟的约定却让他一刹间,如鲠在喉。直到脑海中又出现与她相恋的情景。
自8岁起跟着爷爷学手艺,他就常常望着阁楼里她弹奏小提琴的背影,像树叶从虬枝上秫秫飞落,像花蝶在阳光下款款氤氲,像金沙在晨霭间惚惚飘摇。他注视着,并热切地迷恋着。他想着这辈子或许也就只能这样看着她了。可没想到,一日,她来了,来到他的店里。这一刻,那么近又那么远。
她。他的她。
只是那惊鸿一瞥,却足以让他感念许久。她不算美丽,五官绝无称道之处。只是又端庄大方,清纯柔和。她的眼睛里就像是泛起了浪花,即便千帆过浪,风吹舟翻,他也愿意在其中纵情。唇边的那颗朱砂痣,只是淡淡的褐色,却又如龙附睛,似凤着冠。带有一种深刻的韵味。直到现在,那初次见面的容颜也令他心动呢。只是她坐在轮椅中,如同在铁笼中的小鸟一样。后来才知道她生来便如此。但那轮椅却永远束缚不了自由的灵魂。她积极乐观,常带有放肆的笑容,让他一心为之倾注。想到她,他只觉得心脏猛地迸裂开来,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。一霎那,他眼里竟贮满泪水......
初见之后,他送她一把小提琴,是用他珍藏的枫木,经过几十个日日夜夜才雕琢出来的。她摸着发亮的琴腹,还有上面的木刻的百合,含苞待放,郁人幽香。这是她最喜欢的。他真是了解她。他迎上她动情的眼神——心照不宣,相看俨然。
那段时间,他们在一起很幸福,每天像是有说不完的话。像无数热恋中的少男少女一样,你采一株丁香,只想送给他。只是,她是个残疾人,自幼起的行动不便为此拖累了许多人。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以她为累赘,只是那血浓于水的感情呐,才没有让她沦落到孤怯只身的地步。她在他这里才找到了美好生活的净土。只是事情远远不会向着人们的预期那样发展,当时的人们多多少少都受些封建礼教的天命思想,觉得她是“怪人”,是受老天爷的谴责而出生的。又赶上社会主义改造时期,这种没有生产能力的人也就成为众矢之的,成为吃白饭的罪人。可是他爱她,爱得真挚,爱得深沉。他的爱情正如他的年纪般单纯清澈,亦如他的年纪般稚嫩无知,甚至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。她开始不愿出门,也不愿让别人知晓他们的爱情。她只是时时隐匿在一份绚丽背后,却更敏感地体恤着人间情暖,合了那句,所有切肤之痛,都来自心底的万恶之源。她无法承受爱情之轻,亦无法承受爱情之重。不堪重负的她想离开这座城,去个清落的村庄。她知道爱是放手,能看到他幸福不也很好么。可她哪知道,在他心里只要牵起她的手,一转身即天涯。
终于,在1953年一个秋意正浓的夜,她离开了,无人知晓。她坐在轮椅上,被推着前往站口。她在站台旁,明明与送行人说好不回头,可没走几步就转头望了一望,一看就好像被扼住了脖子,哭成个泪人。
他今天为她雕了朵玫瑰,是木制的,这样就不会凋谢了。他小心翼翼地拿着,生怕会被拙碎。他把玫瑰藏在身后,打开她的房间门。本想给她一个惊喜,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。疑虑中看到桌上那封信,念了起来。这一刻,他才知道她的脸上为何没了笑容。他不愿承认她的离开,将信原封不动地装起来,尘封在他的心底,永远也不提起。只有信尾的那句“别来找我”像是被刻在他心头上一样,一提起来就痛。他恨他的粗心,恨他的惶然,也恨世俗的眼光。这片枯黄的叶子没了他这大树般的棚罩,怎可能不被雨打风吹去。他冲到站台,望眼欲穿。想象着她离开时的决绝与毅然,又怎知她心中的那份无奈与不舍。此时此刻,他只希望她的决定,不会让她惆怅……
……远处传来阵阵火车的汽笛声,将他从往日的记忆中唤醒,而此时早已入夜,一班又一班的火车奔驰着驶向那无尽的黑夜。他走着,像个被挖空灵魂的躯壳一样。阳光和空气都在冰上充沛,他则是冰下的一尾鱼,可却无如鱼得水的快感。后来他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,只有心中那一问“她究竟为什么爽约?”萦绕在脑中迟迟不肯退散。
2007年
窗外的月光在那张小单人床上投下了它们的希望,床上的床单被洗得发白,只有枕边的刺绣——她为他绣的——那侣鸳鸯,在岁月的辰洗下虽然蒙上了苍生的味道,却难掩时光消长所遗留的雍容。窗边的那把旧木椅,等到棱角都被磨平以后人们才想起它的存在,可能他在她心里也就这样微不足道吧。水池旁的那双碗筷,像是刚用过还没来得及清洗,碗边的磕痕更是尽显沧桑。他回身望着那远处的森林,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凄凉而又婆娑。他拿起倚在墙边的拐杖,沿着小路,步履蹒跚。周围高大的树影仿佛伫立着的黑色巨人,凝望着他的孤独的身影。他折一枝槐木,回到家,沉重的铁门发出一声厚重的声响,他脱下那双皮革做的鞋子,又拿下鞋架上剩下的那双拖鞋,拿起楔刀来……
他是一个人的。
多年如此。
……
经年之后,他站在镜子前,眉间是舒不开的忧愁,心头是抹不掉的遗落。是寂寞在生长,长成一条毒蛇,吞噬了他暗念还休的灵魂。邮局又来信了,是她的儿子,说她走了。这下她可解脱了,却偏偏留他一个人在这尘世干什么。他西装革履,笔挺目秀,像去赴一个老朋友的诞辰一样,再最后看看她。眸间竟有了当初她离开时的决绝与坚定,没有一丝的贪恋。可谁知那一别就是一辈子。人走茶凉,物是人非。他好想她。
又是那年的火车站,上次她没有赴约,这次他许诺去找她。可是……
“终究是回不来了。”
老人抚摸着拐杖上他亲自为她雕刻的花纹。送了她一辈子的东西,这次是送不出去了。
“明天,我还来等你。”
后记:
车站里人群熙熙攘攘,我被人推着下了车,想去个小店缓缓这长途跋涉的疲倦。一转眼,便看到位少年,他枉然地徘徊着,眼中尽是萧然。我连忙让身后的人把我推到角落,我看着他,想着过往。直到最后的最后,我看得出神。他却在模糊的夜里和人群的拥挤下不见了。我知,日后,路上可能没有更美的邂逅了。洞悉一般,一语成谶。
我在不经意间得到过她的地址。后来,我常常给她写信,与她聊聊近期的生活,只是她没有回过信罢了。也常常跑去站台,忆忆她最后离开的面容,只是她不在那里罢了。某日,我去找过她,我远远的看着,就像我们未相识时我看着她在阁楼里拉小提琴那样远远地看着。她丰满了不少,正在夕阳的余晖下织着毛衣,旁边有个男人,也许是她的丈夫,看起来很爱她。还有几个孩子,在金黄色的麦穗里玩闹着。她抬起头,向远方热烈的云彩望了一眼,又与男人对视一笑,眉宇间尽是当年的甄容。这样的生活是不必被别人打扰的。梦醒了,我该回去了。她很幸福,不是么?
一直以来都在以你不知道的方式关注着你,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,在时光的彼岸向你温柔地凝望。
菊花扶篱,霜染柿红。
我们站着,不说话,就十分美好。
我。
在时光深处等你。
(作者单位:山西省太原五中高三372班030001)